三娘子是一根绳索,有了三娘子便可以约束俺答,约束鞑靼。在吴兑总督宣大的时候,三娘子入关进贡,吴兑赠她八宝冠,百凤云衣,红骨朵云裙。真好看!这一套绣花的衣裙,把三娘子迷恋了;究竟还是吴太师好!以后,在朝廷和鞑靼交涉的当中,朝廷底第一个友人便是三娘子。
居正在俺答身死的前后,几次和边镇督、抚谈起:
承示,虏王病笃,今番恐不能起矣。顷报套虏西抢者,知虏王病,亦皆汹汹;况板升之人,素依老酋为主,老酋死,把吉弱,不能抚其众,加以荒旱,诸夷思乱,虏中自此多事矣。那吉忿老酋之分其众,即欲西牧,其智略可知矣。此虏初降,吾抚之甚厚,今当急收之,使与哈酋同心协力,一应贡市事宜,悉如老酋在时行。黄酋病不死,必且诪张为患,公宜乘时厉兵秣马,厚抚战士,为自固之计。老酋若死,虏中有变,随机应策,在我自有余力矣。(书牍十三《答三边总督郑范溪》。按郑洛时为宣大总督,题衔误。)
奉翰示,料度虏情,一一中的,敬服。今日之事,惟当镇静处之,随机应之,勿过为张皇,轻意举动,致令惶惑,兴起事端也。昨督抚欲条议,仆即力止之。俺酋未死数年之前,仆已逆虑及此。诸公但审侦虏情,亟以见教,圣明在上,自有主断也。虏中无主,方畏我之闭关拒绝,而敢有他变!但争王争印,必有一番扰乱,在我惟当沈机处静,以俟其自定。有来控者,悉抚以好语,使人人皆以孟尝君为亲己,然后视其胜者,因而与之,不宜强自主持,致滋仇怨也。(同卷《答大同巡抚贾春宇计俺酋死言边事》)
哈酋与诸部,议论不合,虏中亦须有此情状,乃可施吾操纵之术,今且不可合解之。至于虏妇守孝三年之说,此必不能行者,俟诸酋既集,议论已定,彼一妇人,终当为强者所得耳,何能为乎?顺义恤典,下部议复,仍当从旨中加厚,以示天恩。(同卷《答大同巡抚贾春宇》)
袭王之事,大都属之黄酋,但须将今年贡市事,早早料理,以见表诚悃,而后可为之请封。谚云,“若将容易得,便作等闲看。”务令大柄在我,使之觊望恳切,而后得之,乃可经久。然虏情多变,亦难预设。闻近日哈酋与虏妇及诸酋议论不合,颇为失欢,若果有此,且任其参差变态,乃可施吾操纵之术也。(同卷《答三边总督郑范溪计顺义袭封事》)
安兔吉无知,戕我旗牌,掠我头畜,此等事在亦常有,但此虏王新殁,在我当申严旧约之时,而彼酋乃敢咆哮如此,不一惩之,衅端起矣。既黄酋之子,宜即责黄酋处之。彼方觊承封爵,若其子不能制,他日安能统大众乎?此亦制驭之一端也,幸惟审图之。(同卷《答巡抚萧云峰》。按即陕西巡抚萧廪。)
居正对于鞑靼方面,全是因应。俺答初死,他似有支持把汉那吉的意念。看见那吉底威望不够,他便吩咐沿边督抚静以待动,对于各个候补者,分别给予应得的好感。最后黄台吉继立底形势已成,他不妨支持黄台吉,但是他要黄台吉对于朝廷表示恭顺。册封底权力在朝廷,要服从朝廷,才得到顺义王底尊号。三娘子要守孝三年,也许是穿着百凤云衣的日子多了,汉化底程度加强,所以有这个主张。但是居正所期望于三娘子的,不是她底汉化,而是她底再嫁鞑靼领袖,继续替朝廷做一个控制鞑靼的工具。黄台吉袭封以后,三娘子带着部众走了。黄台吉认定这是父亲底遗产,自己当然有继承的权利,带着部队向西跟逐。宣大总督认定三娘子是一个得力的工具,假如她和黄台吉脱离,失去应有的作用,对于朝廷,便是一种损害,连忙派人和三娘子说:“夫人能和顺义王同居,朝廷底恩赐当然继续不绝,否则只是塞上一个鞑靼妇人,说不上恩赏了。”三娘子这才停下来,重新回到顺义王底怀抱;在明朝人看来,究竟有一些诧异,但是三娘子生活在另外一个环境里,原谈不上这些。
北边的问题解决,东北的问题又来了。万历九年,士蛮和朝廷打过几次仗,但是现在又求和了。居正只要鞑靼继续在分裂的状态里,决不轻易言和,所以和辽东巡抚周流说起:
承示,土酋求贡,谅无诈伪。彼盖艳于西虏贡市之利,乘俺酋死,故申前请耳。但辽左地形事势,钱粮、虏情,俱与宣大不同。且俺酋自嘉靖中季,连年求贡,彼时庙谟靡定,迄未之许,至隆庆间,会有那吉来降之事,而彼又执我叛人,遵我约束,因而许之。彼既惬其素志,又啗我厚利,故奉命惟谨。今以土酋之事揆之,其情异矣,遽尔许之,和必不久,徒弛我边备。俟一二年后,观其事机何如,乃可处之。(同卷《答辽东巡抚周乐轩》)
万历十年二月,居正疏请蠲除宿逋,完成一件宿愿。自万历之初,考成法实行以来,赋税方面,经过切实的整顿,国家财政,有了良好的基础,现在已是休养生息的时候了。事先,应天巡抚孙光祜上疏请求相除,居正复信说:“蠲除宿逋,责完新赋,仆久有此意,拟俟皇储大庆,罩恩海内,今皇女生,则事不果矣。大疏即属所司议处,亦可推之各省也。”(书牍十三《答应天巡抚孙小溪》)这时居正只准备从各省推行,还没有整个的计划。十年之初,陕西巡抚萧廪具函居正,再请豁免带征,居正复信说:“承示,带征逋赋,苦累有司,仆亦久知之,目下方欲面奏,请恩蠲豁,不必具疏矣。”(同卷《答谏议萧公廪》)二月间,居正疏称:
窃闻致理之要,惟在于安民,安民之道,在察其疾苦而已。迩年以来,仰荷圣慈,轸念元元,加意周恤,查驿传,减徭编,省冗员,惩贪墨:顷又特下明诏,清丈田亩,查革冒免,海内欣欣,如获更生矣。然尚有一事为民病者,带征钱粮是也。所谓带征者,将累年拖欠,搭配分数,与同见年钱粮,一并催征也。夫百姓财力有限,即一岁丰收,一年之所入,仅足以供当年之数,不幸遇荒歉之岁,父母冻饿,妻子流离,见年钱粮尚不能办,岂复有余力完累岁之积逋哉!有司规避罪责,往往将见年所征,那作带征之数,名为完旧欠,实则减新收也。今岁之所减,即为明年之拖欠,见在之所欠,又是将来之带征。如此连年,诛求无已,杼轴空而民不堪命矣。况头绪繁多,年分混杂,征票四出,呼役沓至,愚民竭脂膏以供输,未知结新旧之课,里骨指交纳以欺瞒,适足增豁壑之欲;甚至不才官吏,因而猎取侵渔者,亦往往有之。夫与其敲扑穷民,朘其膏血,以实奸贪之囊橐,孰若施旷荡之恩,蠲与小民,而使其皆戴上之仁哉?昨查户部,自隆庆元年起,至万历七年止,各直省未完带征钱粮一百余万,兵、工二部,马价、料价等项不与焉。而苏、松两府,拖欠至七十余万,盖以彼处税粮原重,故逋负独多,其间固有豪右奸猾,恃顽不纳者,然穷民小户,不能办者亦有之,而有司之令但能行于小民,不能行于豪右,故催科之苦,小民独当之。昨该应天巡抚孙光祜具奏请用,户部以干系国计,未敢擅便议复。臣等窃谓布德施惠,当出自朝廷,若令地方官请而得之,则恩归于下,怨归于上矣。臣等愚见,合无特谕户部,会同兵、工二部,查万历七年以前,节年逋负几何,除金花银两,系供上用,例不议免外,其余悉行蠲免:止将见年正供之数,责令尽数完纳,有仍前拖欠者,将管粮官员,比旧例倍加降罚。夫以当年之所入,完当年之所供,在百姓易于办纳,在有司易于催征,闾阎兔诛求之烦,贪吏省侵渔之弊,是官民两利也。况今考成法行,公私积贮,颇有盈余,即蠲此积逋,于国赋初无所损,而令膏泽洽乎黎庶,颂声溢于寰宇,民心固结,邦本辑宁,久安长治之道,计无便于此者,伏乞圣裁施行。(奏疏十一《请蠲积逋以安民生疏》)
居正《蠲除积逋疏》,使人悠悠地想起万历初年的情势。万历四五年间户科都给事中萧彦疏称“察吏之道,不宜视催科为殿最。昨隆庆五年,诏征赋不及八分者,停有司俸;至万历四年,则又以九分为及格,仍令带征宿负二分,是民岁输十分以上也。有司惮考成,必重以敲扑,民力不胜,则流亡随之。”(《明史》卷二二七《萧彦传》)主张岁输十分以上的是居正,疏请蠲除积逋的也是居正。是自相矛盾吗,还是心理变化?其实居正只是一贯的居正,在国家财政基础尚未稳定以前,当然严追旧欠;到了已经稳定以后,不妨蠲除积逋。量出为人,正是居正在财政方面的作风。这里还得看到支出的情形。在整顿国防,安定民生的项下,国家增加支出,人民增加负担,本来无可逃避。及至鞑靼的威胁已经解除,黄河、运河的工程已经完成,乃至驿递已经整顿,冗官已经废除,人民底负担便应当减轻,所以居正随即疏请减轻。这是万历十年的一件好事。不久以后,居正死了,国库逐渐空虚,商税、矿税,加征、加派,从此财政扰乱,成为明朝复亡底主因。
万历十年二月间,浙江发生兵变。事情是这样的:浙江巡抚吴善言奉诏裁减东、西二营兵士月饷,兵土闹起来了,马文英、刘廷用为首,捉住巡抚痛打一顿。居正看定只有张佳胤可以平定这次的变故,佳胤已经内调兵部右侍郎,随即奏请改调浙江巡抚。匆匆中佳胤到浙江去了,在路上又听到杭州“民变”底消灭。佳胤和来人说:
“变兵和变民已经联合吗?”
“还没有,”来人说。
“赶快走,”佳胤忻然说,“也许还来得及把他们分开。”